谌洪果：肯定者的意志

这是一篇我希望肯定者能读懂，否定者读不懂的文章①。写这篇小文，也不是为了向关心我的朋友做出什么解释，而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对正在走的路看得更清楚一点。这篇文章可以视为对哈维尔的名篇《无权者的权力》的致敬，但必须肯定我与哈维尔的旨趣是多么的不同。哈维尔的文章大约一万五千字，我对肯定者意志的阐述，则只需要两三千字就够了。  

原因在于：一方面，肯定从来不需要理由。自我即肯定，肯定即自我，难道自我的存在还需要什么理由吗？它仅仅是一个不容否定的事实而已②；因此另一方面，肯定者为了自我的肯定，不愿浪费多余的一秒钟或一丝精力在那些否定的、粗鄙的、无价值的事物上面。肯定者永远都有更重要、更美好的事情要做。既然是独白，而非宣示，那就没必要说得太多。

这是一种决绝的姿态，但压根不是为了对抗什么，肯定者只关心自己的内在性和必然性。然而，偶然不是肯定者的敌人，他人也不是肯定者的手段。肯定者与敌我划分的思维、非此即彼的逻辑绝缘。肯定者只认同人是目的，只生活在目的王国里，故而对生命采取一种绝对的、无条件的肯定的姿态。他肯定一切，他遭遇什么就肯定什么。

比如，肯定者肯定痛苦。痛苦不再是抱怨生命不公的理由，也不再是渴望生命救赎的凭证。相反，痛苦成了对生命的礼赞，具有最直接的欢庆的意义。要从能动的、积极的立场，而不是从被动的、消极的立场来评断痛苦的价值。问题的关键在于：人怎么能被痛苦压倒？痛苦从来只是肯定的环节，而不是肯定的障碍。没有逃避痛苦的必要和可能，肯定即救赎。

肯定者甚至肯定邪恶，当然不是认同邪恶。肯定者在自我的一致性之外，对任何东西都无所谓认同或不认同。魔鬼邀请他，以为他会抵挡，会拒绝，但肯定者不会说：撒旦，退去吧。他会说：撒旦，来吧。肯定者用肯定化解了魔鬼的力量，杜绝了魔鬼想做交易的可能。肯定者是嵌入魔鬼肌体的病毒。肯定者是超善恶的。肯定是他唯一战胜魔鬼的方式。

肯定者肯定差异也肯定统一，肯定偶然也肯定必然，肯定瞬间也肯定永恒。也可以反过来说，统一的即是差异，必然的只是偶然，永恒的只有瞬间。或如赫拉克利特所言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。不过肯定者并不会在变化中丧失了自我的同一，而是会让自我在这种生成之在中浮现出来，并且令其形象越来越清晰和迷人。

所以，肯定者的自我不是在投入生活之前就预设的某种固定的东西。自我是过程，是正在进行时，是扎根大地的推土机，是一次次的意志抉择及锻造。肯定者不追求理想，他的理想就是他的存在；肯定者会重估价值，只因为没有重估就没有价值。肯定者的高贵不在于占领了以前高贵者的位置③，而在于表明这个位置及其格局本身是多么的苍白与无聊。

关于肯定者与时间空间的关系是这样的：不管他被抛入怎样的时空，他都只有幸运，没有不幸。世界是一个整体，我们依赖于整体才确立了个体的意义。时间的分割，空间的隔绝，都是试图用部分篡夺整体，都是人为的可笑的幻相。肯定者只管让自己沉浸在事物的川流不息里④，他是一片波浪，却属于长河，而那些时空的碎片，都沉入河底，或卷在岸边。

肯定者无疑是批判者，不过这种批判不是怨恨的反应，而是某种积极生存模式的主动表达。如果肯定者要批判某种东西，一定是那种东西值得肯定，从而唤起了他批判的热情。反之，当肯定者陷入沉默，那不过是因为他看透彻了。他成为别人眼中的弱者和盲人，而他内心早已从仇恨转而厌恶，从厌恶转而轻蔑，从轻蔑转而平常心，从平常心最终转变为悲悯。

因此，肯定者的批判不以真理自居，也不以权力为目的。批判者不是反对派，批判的要点也不在乎摧毁，而仅仅在乎寻求不同的感受世界的方式。批判的力量源于能动的思想，能动的思想则把生命转化为肯定的生命。真理和权力不再重要，重要的是意义和价值。你在与不在，世界都在，你否定不了世界。如果世界会因你而改变，那只是由于你肯定了世界。

在肯定者看来，生命必须被肯定。生命无须证明、无须辩护、无须谴责，也根本不存在不公平、不正当的问题。所以，强劲地接受生命的安排吧，并记住尼采的教益：悲剧的核心精神是快乐。我们不需要用悲剧来净化或拔高生命，生命本身就是神圣的。肯定者要学会游戏和欢笑，但这绝对不是轻浮或冷淡，肯定者对待生命的态度永远是严肃的、庄重的。

肯定者不需要悲壮与悲情，不需要自我感动与感动他人⑤。肯定者要肯定人性的麻木与败坏，要肯定反动力战胜能动力这一历史最大的真相，要肯定虚无主义是人类的最终宿命。肯定者清楚，没有侥幸就没有虚无，没有幻想就没有挫败，没有信念就没有雪崩。目标本身便不存在，不是因为人类认知的缺陷，而是因为其本质，即使达到了，它也不存在。

所以，“我怀着我的肯定及其福祉到一切的深渊。”肯定者并不害怕虚无、挫败与雪崩。肯定者将以最无辜的姿态来迎接这一切。在肯定者那里，生存足以为一切它要肯定的东西正名。肯定者是苦难的欢笑，是生存的舞蹈，是无常的游戏。在这个过程中，肯定者失去了定义，却获得了自由，连所有的不自由都成为自由。从说不到说是，这是人类伟大的一跃。

尼采认为，事实总是愚蠢的，所以意志决定一切。肯定就是最高的意志，与其否定之否定，不如肯定再肯定。否定从来不敢走向彻底，肯定则让否定走向彻底，将否定逆转为肯定；肯定还让虚无走向彻底，使虚无嬗变为实有。不再是轮回，不再是取而代之，而是变了，一切都变了。“时间开始了”——肯定者掠夺了否定者的说法，他的周围升起一片光明。

最后，让我们从肯定者的视角，回应哈维尔的主张。哈维尔一方面承认，权力的中心，就是真理的中心；另一方面他又建议，要活在真实中，以防止我们变成制度，变成权力支配的对象。这既是自相矛盾，又是自我安慰。如果说哈维尔的道路取得成功，那也只能归功于偶然。不过，话又说回来，肯定的意志，自然包括肯定各种偶然，肯定不可思议。

哈维尔真正的问题在于，他抬高了真理。尼采说，没有真理，只有诠释。毫无疑问，诠释的艺术长期被否定的力量所占领。肯定者要争取的不是事实与真相，而是诠释权。在肯定之下，才有现实，才有对现实的忍耐。离开肯定的忍耐，只是顺从与羞辱。肯定者的诠释艺术拥有自由与公开这两大助力，可以把肯定者和否定者的名字，都记录在生命册上，流芳千古⑥。否定者则是不敢留下名字的人。

让肯定的意志，成为你的惊奇。欢迎打赏。

注释：

①夏虫不可语于冰。

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。

③奴隶翻身做主人。

④世界潮流浩浩荡荡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。

⑤道是无晴却有晴。

⑥人民英雄永垂不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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